我为蒙冤战死的将军守寡到第二年 曾避我不及的佛子回京了

我为蒙冤战死的将军守寡到第二年。

曾避我不及的佛子回京了。

曾经我追求他满城皆知,于今我为亡夫寺庙供灯,礼貌唤他大师。

当夜,他翻进我的窗。

“别赶我走,我陪你报仇。”

1

灵安寺最偏僻的小佛堂里,人群传来怒喝。

“沈素和!灵安寺是皇寺,明灯供的都是贵人,你岂敢在这里供戴罪之人!“

“我夫君不是罪人。”

“钟云骁本就是皇亲,他是战死,却未投敌,历城也守住了,皇上未削他的爵位,就是承认他的身份和功绩。”

“你们又是哪里来的狗胆,敢来这里放肆!”

原本气势汹汹的人群哑火一般,面面相觑,似乎陷入了犹豫。

忽然不知又是谁喊了一声,“我就是从历城来的!钟云骁他守城无能!若不是最后来了援军,城内就快易子而食了!”

一句话,群情激奋。

“钟云骁不配!我们今日就是要砸了他的长明灯!”

“把这佛堂烧了!你让开!不然我们连你一起打!”

一群人乌泱泱地压过来,采荷拼死将我护在身后。

不知是谁推搡了我一把,身后桌案吱呀一声移位,长明灯剧烈摇晃。

“噔啷”。

灯倒了。

灯焰挣扎一般跳了跳,灭了。

身后劲风袭来,有人抡着棍子砸向这边。

我下意识扑在案上,护住已灭的灯盏。

那棍子狠狠落到我背上。

“小姐!”

长棍敲断了,后背断裂般的疼。

我不知哪来的力气,回身将那人狠狠一推。

“滚开!”我咽下喉头一口腥甜之气,抱着一盏孤灯,恨声,“今日你们要烧这佛堂,就连我一起烧。”

“钟家荫封犹在,你们今日活活烧死我,就是谋杀朝廷命妇。我看你们,谁敢来!”

——“阿弥陀佛。”

僵持中,一声佛号从门口传来。

众人皆回头,“清……清玄大师?”

我抱着灯勉强站直,抬头去望。

那人一袭布衣袈裟,却气度非凡。

他眼神落在我身上。

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一刻停滞。

人群沉默地为他让出路来。

他走过来,挡在我面前,双手合十,端的是佛门弟子的气度,说的话却清冷不疑:

“佛门清净地大动干戈,冲撞神佛,诸位可能担待?”

“灵安寺所供之人,有专人记录在册,受皇室允准,诸位此番,僭越了。”

2

清玄回京了。

一直到采荷为我上完药穿好衣裳,我才反应过来这件事。

距我上一次见他已时隔五年。

那年秋意浓浓,灵安寺门口,我堵住了准备悄悄离京的他。

“傅青隐,你当真要走?”

那时我还喊他俗家名。

“沈姑娘,贫僧要去布道修行,还请让路。”

彼时他已是享誉在外的佛子,老住持说他天生佛骨,生来就是要为苍生修行成佛的命。

他要成佛,我却不让。

从十二岁认识他开始,我每日想的都是让他还俗娶我。

灵安寺门口有一株百年梧桐,我在树下拦住他,秋风吹落了枝头树叶。

他接住那片落叶,递给我。

“沈姑娘,尘缘于贫僧,就如这秋叶。”

我把那叶子掷在地上,狠狠踩碎。

“我不信,傅青隐,你明明也……”

明明也喜欢我。

这句话我没能说出口,他绕过我,孑然而去。

采荷端着药盒出去了,窗户一声轻响。

我闻到了一丝熟悉却久违的檀香。

回头看,他就站在窗边,隔着几步,沉静看我。

对视半晌,终究是他先开口。

“伤可还好?”

3

房中寂静,我与他对坐,给他倒杯残茶。

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药瓶,“这是寺中秘药,对跌打骨伤有奇效。”

“今日多谢大师。”我道谢接过,又端起茶盏,“若非大师援手,我夫君魂息难安,以茶代酒,聊表谢意。等我回了王府,再派人送香礼来……”

“你瘦了。”

他饮一口茶,突兀道。

我回,“大师远游布道也辛苦。”

他垂眼,“我已同方丈商议过,王爷是忠魂,又是皇族,不必拘在小佛堂,过两日我会向皇上禀明,以安英烈之名,为战场军魂另开佛堂,你若同意,就让他和同僚们一起入堂。”

这是今日最好的消息。

我站起身,冲他敛襟一礼,“我替亡夫还有众将士拜谢大师。”

行到一半被他扶住,我重新坐好,无言。

从前我面对他总有万语千言,如今却只剩静默。

憋了半晌,我假意看窗外天色,“夜色已晚,人多眼杂,大师是出家人,在我这逗留太晚会影响清誉,我就不送大师了。”

“素和。”他语若叹息,“我能帮你,别急着赶我走。”

我心一凛,“大师此话何意?”

4

清玄离京第二年年末,沈家势微,为稳家族,我嫁给当今圣上的弟弟,昌安王钟云骁。

云骁很好,我对灵安寺清玄的追求全城皆知,大婚之夜,他掀了我的盖头,只说:

“各人皆有各人所负,你嫁我也是你承担的命运,但命运未必不能变成缘分。”

他虽是皇亲,却在战场杀伐,军功显赫。

我送他出征,见过他一杆长枪立马,银甲在阳光下冷耀。

脱下军装,他是温文儒雅的君子,对我也是十足十的温柔尊重。

嫁给他不到两年,我觉得久违的舒心安乐。

最后一次,他出征历城,出发之前还和我说,想吃我做的桂花糕。

后来我做了很多桂花糕,却只等回来一方灵柩。

我闭上眼,眼前全是钟云骁的笑靥。

而此时清玄的声音响在耳边。

“灵安寺佛门净地,等闲怎会有人敢聚众闹事,还专门闹到昌安王灵前?今日这出,你不会没有察觉。”

我沉默。

“两个月前,户部侍郎被人告发贪污,他被流放时,你出城送了他一程。”

我平静,“历城一战,是他为我夫君筹措粮草,此番虽然犯错,但旧情需还,城门相送,只当还义。”

“是吗?”他看我的眼神清明如风,“可你知道,那批粮草,是坏的。”

我悚然起身。

5

那批粮草就是坏的。

历城被围数月,朝中援军受阻于半途,迟迟不到。

云骁带兵苦熬,可军士再强,也非铁打之身。

关键时刻,他写信给曾经的同袍、时任户部侍郎的薛裘,希望他动用自己在户部任职多年的人脉,先帮他筹措一批粮草应急。

薛裘接到书信后跑前跑后,最终真的送了一批粮草去历城。

这批粮草送到,解了燃眉之急。

事后我曾亲自登门道谢。

当时薛裘同我笑盈盈地回礼,“王爷与我有袍泽之谊,此番只是应尽之责。”

皇上知晓此事后也嘉奖了薛裘,还派他协同操办军粮。

此后,经薛裘手送到前线的军粮,前后总共有三批。

前两批都没有问题,直到最后一次。

敌军重兵攻城,后方军士却纷纷病倒。

云骁自己也病了,高烧不退下仍带兵应战,越打越辛苦。

在他给我的最后一封家书里,赫然写着:“彻查军营水源无碍,我疑军粮有误,却不愿怀疑友人之情,夫人在京,还请将此间情境与薛大人商议,是否粮草运送途中有所差错。军报也已奏呈皇兄,事关重大,夫人行事暂莫声张。”

我匆匆去问薛裘,他在我面前涕泪俱下,一再发誓军粮无恙,甚至要拉我去面圣陈情。

可马车还未行至宫门,战败的军报却先到了。

决战苦酣,敌军来势汹汹,我军却病如山倒。

历城险些被破,钟云骁撑到了援军到的最后一刻。

而他自己,万箭穿心,亡于阵前。

6

哪怕时隔两年,我想起这些,心还是痛。

我问清玄,“你想做什么?”

他盯着我,“是你想做什么?”

“问题并不是出在那最后一批军粮上,而是每一批,是不是?”

他问我,“那毒下得恰到好处,精妙到正好积累到决战之前,单批却让人查不出任何痕迹,是不是?”

“告发薛裘的所有证据,包括他案发,都是你做的,是不是?”

他一连三问,每一问都如重锤在我心。

最后一句,他下了断语,“素和,你知道王爷是枉死,你苦心孤诣,在为他复仇。”

我喉咙都发紧,“大师,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“半个月前,薛裘流放半路经过我布道之处,暴毙于野,是我为他诵经超度……”

我冷笑,“你为他超度?他罪该万死,该下阿鼻地狱!”

他眼神一闪,问,“不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?”

我深深呼吸,用尽力气,才克制住了汹涌情绪带来的颤抖。

半晌,我冷静下来,“是,我杀了他,他沉疴缠身半年之久,因为我用的就是他下给云骁的毒。”

“他贪污,也是我一手引导的,所有证据都在我这,只等我让人告发。”

“城门相送,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,他会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
“可你,却给他诵经超度。”我讥讽,“清玄大师真是怜悯众生。”

他却笑了。

“不这么说,你能沉不住气?”

我愣住。

“我没有。”他道,“我见着他的尸体时,就知道他是中了毒。此毒难寻难用,若非用心至深,做不到这般妥当。我起了疑心,问了随行押解的兵士,聊起你送他出城。”

“那时我就知道,此事另有隐情。可等我查下去,才知真相竟是如此。”

“出家人不打诳语,大师出外布道几年,何时学会了破戒?”

他立掌念佛,却淡淡,“贫僧以后会破更多的戒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此番回京,我是为你。”

他说,“素和,让我陪你报仇。”

7

薛裘只是当年暗害云骁的其中一环,他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,若不是受人指使,断没有立场和胆量谋害皇室嫡系。

云骁的存在,挡了某些人的路。

这两年我查出眉目,才将薛裘扳倒,不到半个月,就有人煽动民意,意图毁掉云骁灵位。

这是诛心,也是警告。

第二天离寺时,封清玄为国师的圣旨也到了。

他云游布道多年,声望已达巅峰,国师一职非他莫属。

我拉着采荷退避至一旁,看他接了旨。

他比五年前更成熟,通身禅意不可掩盖,如传言中所说,是天生佛骨。

从前我不愿他成佛,是觉得红尘万丈,怕他空门寂寞。

如今我要走一条地狱之路,他若帮我,就是同我一起坠落。

他拿着圣旨朝我这边走来,我转身走了。

采荷跟在身后讷讷,“小姐……大师他一直在看你。”

路过寺门那株梧桐树时,我想起,多年前,我也曾眼睁睁看着他步步走远。

8

回到王府,派出去的隐卫已经回来。

“如王妃所料,属下跟了闹事的流民一路,领头的几个最后进了丰翠楼,随后又去了赌场,应该是拿了不少赏银。”

“押解薛裘的兄弟传信回来,说薛裘临死前写了一封信,也是求他们送入京都丰翠楼。那边把信截下来,请王妃过目。”

城门前一激,薛裘自知死期将近,一定会向主子求援。

但他不知道,连他最后那一段死路,身边都是我的人。

我读完了那封信。

丰翠楼。

京城最奢侈的酒楼,无数达官贵人在此醉生梦死,夜掷千金。

太子的丰翠楼。

我将信原样封好,“让押解的人照薛裘所说,将信送过去。”

“薛府是不是还封着?”我又吩咐,“想办法潜进去,找一找他和丰翠楼来往的信笺或信物,找不到便罢,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
隐卫领命退去,采荷过来替我卸钗宽衣。

“小姐,这发簪都旧了,以后换个新的吧。”

对镜望去,采荷从我鬓间取下长簪,我伸手接过,摩挲。

戴了几年,该旧了。

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王府过生日时,云骁送的生辰礼。

“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式样,只能自己估摸着买了。”

我躺在软榻上百无聊赖地翻书,他坐到我身边,将发簪插进我鬓间。

“但这样总容易猜错,你喜欢什么,以后不如都告诉我?”

我喜欢有你在的王府。

自你走后,这偌大空庭,风穿月过,都是寂寥。

我将发簪放进妆盒最内层。

却无意中碰到了最角落什么东西。

拉开妆盒,一支更为陈旧简单的檀木簪,静静躺在最里面。

9

“绣娘今日送来了我及笄礼时要穿的衣服,真的很丑。”

十五岁的我,在灵安寺后山,对着清玄哭哭唧唧。

“都是我娘的眼光,穿金戴银,怎么办啊阿傅?”

清玄盘膝坐在山崖间,手边摆着雕刻的木具低头忙活,我缠着他问了半晌,他才答了一句。

“既是及笄,就是成人,与其在意身外之物,不如静守己心。”

“可是及笄一辈子只有一次,我想漂漂亮亮的不留遗憾呜呜呜……”

他终于停下手中活计抬头看我,明明是少年之气,却又因一身袈裟充满遁世之感。

“那你就同你娘说,你长大了,想自己拿主意。”

我撇嘴看他半晌,点头,“哦。”

他又低头忙活。

我被吸引了注意,凑过去,“你在刻什么?”

“佛像。”他淡淡,“方丈禅房中的小佛像坏了,我想给他重新刻一个。”

圆圆的檀木握在他手中,刻刀上下,已初见一尊人形。

我就坐在一旁瞧他雕,瞧了半天想起什么,“我及笄,你送我什么?”

他一顿,“出家之人,不问俗事。”

我不依,“可我们不是朋友吗?朋友过生辰,你不送礼?佛知道你这么小气吗?”

他念了句佛,不再理我。

我扯着他的僧袍袖子晃悠半天,知道没戏,只能作罢,抱膝坐在他身边。

他刻佛像,我看夕阳。

山崖清风,落日霞光,那时只要在他身边,心情很快就能好。

暮色四合时,我拍拍屁股站起身来,“我要回家啦。”

一低头,傻了眼,“你的佛像呢??”

原本已经初见雏形的佛形消失不见,圆圆的檀木在他手中变成了细细一根。

上圆下尖,是一根木簪。

他在顶端刻完最后一刀,非常简单的云纹。

见我愣眼,将它递过来,“檀木静心,望你常怀。”

那年我十五岁,拒绝了所有的提亲,追在他身后,一心想让他还俗。

直到十八岁,他决然远走,高山远水,我再追他不到。

我关上妆盒。

10

没两日,隐卫尚未来得及潜进薛府,朝廷彻底查抄薛府的圣旨却下来了。

据说国师夜观天象,觉察到东南方有邪祟盘踞,上奏了圣上。

薛府正位于皇宫东南,而此时正值薛裘的死讯传回京城。

查抄之前,皇上还派国师亲临,去薛府做了场法事。

太巧了。

世上没有真正的巧合。

果然,第二日我去灵安寺上香,一个小沙弥将我带到了一处偏僻禅房。

房门开着,远远能看见清玄正跪坐礼佛。

我走到门前。

他念完最后一句佛经,起身来。

“大师昨日在薛府……”

我话未问完,他往我这边走几步,将我一把拉进房中。

“啪”,房门被关上。

他一手拉住我,一手按住门栓,不知有意无意,却是一个虚虚将我堵在怀里的姿势。

我反应过来时,后背已经抵上了房门。

近在咫尺,他低头直视我,“是不是我不行动,你就不会来见我?”

我下意识,“大师……”

“你从前连清玄都不喊。”他语气清冷,“现在又如何喊我大师?”

我从前的确不愿叫他法号,他每每强调,我都振振有词:

“你这个法号不好,又要清透又要玄妙,听来像个妖僧,我才不喊。”

我垂眸不看他,“你以前也做不出现在这样的事。”

他握着我手臂的手紧了紧,忽而低低笑一声。

“不要紧,”他笑意幽幽,“贫僧已经向佛祖请过罪了。”

11

我对上他的目光,“我现在是昌安王妃。”

他眼神一黯。

倾身一步,却是脑袋靠在我肩头,低声唤,“素和。”

他的气息就在耳边,是这么多年,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的近距离。

“清玄,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,“你是要普度众生的人。”

他低叹,“若要渡众生,为何偏偏不能渡你?”

我无声苦笑,“你大可试试。”

他抬起头来,“想要扳倒太子,我是你最好的助力。”

他果真都查到了。

“昨日法事,皇上只准了我进薛府。”他松开我,从袖间掏出一张纸笺。

是一张烧了一角的残缺药方。

“薛裘处理得很干净,我翻过书房,只找到这张没烧完的药方。”

他指指上面几味药材,“这是调理某种血疾的方子,这种病没法根治,只能常年靠药物调养,就算如此,得病之人,也无法和常人一样同寿。”

我了然,“宫中需要常年服药的,只有皇后。”

他分析,“单靠这张方子,不足以证明薛裘和太子之间的联系,更证明不了太子毒害昌安王。”

“我不用证明这个。”我摇头,“我只要他死。”

太子这几年正得圣宠,皇上对其信任有加,贸贸然将毒害皇亲的罪名捅上去,没有十足的证据,他一定拒不认罪。

薛裘一死,更是死无对证。

就算铁证如山,最后是保儿子还是为弟弟报仇,圣上之心,我不想揣测。

我从未想拿这事作为突破口。

害死云骁的人都要死,至于怎么死,我总能想到办法。

我说,“要他死,就要让他绝对无法翻身。”

清玄问,“你已经有主意了,是不是?”

12

半个月后,宫中宫宴,我作为昌安王遗孀出席。

宴至一半,男人们在前殿吃酒议事,皇后带着女眷去御花园赏月。

我从前最不爱这些场合,但云骁死后,这些应酬成了我的家常便饭。

我若不能打点好关系,一个只有王妃的王府,随时都可能消失。

女眷们正在讨论时下最流行的妆容,我坐在其中,随意拣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,“那家胭脂铺我前几日去过,用料倒是好的,成色也不错。”

某个贵眷夫人看过来,“咦”了一声,“我瞅着王妃近来气色比之前好上许多,却也不像施了太多粉黛,可是有什么延年秘方,可得跟我们说说。”

旁人纷纷附和。

我眼角余光去看,正首座位上,皇后状似无意地,放下了手中茶盏。

我微微一笑,“也没什么,只是之前夜夜梦魇,清玄国师回京后,我去灵安寺上香时,特意拜托他请了一个平安符,放在枕下,夜里居然真的能睡好。”

“王妃不提我们倒忘了,您和国师……”其中某位夫人以帕掩面,笑得微妙,“倒是有些旧交情的,只怕也是您去求,国师才肯请。”

我追求清玄的事,那些年都城中无人不知,哪怕是嫁给钟云骁当日,背后仍有人指指点点。

我自喝我的茶,并不打算多做辩解。

身后却传来皇后之声,“素和如今已是我皇家人,各位就莫要拿旧事做话柄了。”

女眷们低头称是,皇后朝我招手,“来,素和,来本宫身边坐。”

我依言过去,落座之前先行礼,“谢皇后娘娘。”

“都是一家人,”皇后说,“坐吧,就像从前,随云骁唤本宫一声皇嫂。”

13

皇后对云骁其实不错。

云骁自幼和皇上感情甚笃,和长嫂自然也有交情。

我刚嫁过去时进宫请安,她还笑云骁眼巴巴地要亲自把我送到她殿里才肯离开。

“一晃两年了。”皇后亲自给我斟了杯茶,“本宫在这深宫中,见着你的次数也少,今日猛一见着,才发觉你瘦了这许多。”

我垂眸,“劳皇嫂挂怀,我很好。”

“偌大一个王府靠你撑着,想必辛苦。”她拍拍我的手背,“若有什么需要,就派人进宫传个话。”

此时离得近,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浅浅药香。

经年服药的人才会有。

我抬眼,“是素和不好,只顾着自己伤怀,没进宫给您请安。您身体可还好?”

“本宫那都是老毛病了。”她浅浅咳嗽几声,掩饰不住几分虚弱,“我看你虽瘦,精神气却还强,看来国师请的平安符, 倒是很有用。”

我笑,“皇嫂千金之躯,自有神佛护佑。”

我陪她聊了许久,离宫时,她赏了我许多珠宝补品,都是宫中难得的宝贝。

回府后采荷问我如何处理。

我回望堆得满满的马车,“珠宝一应封存,剩下的吃食补品,都烧了。”

也许她是真心挂怀,也许她未曾插手太子之事。

但她的儿子杀了我的夫君。

这一生,我已注定做那锱铢必较之人。

14

天气入秋,迅速转凉。

宫中传消息来,皇后旧疾复发,又病了一场。

这次不仅召了太医,还传了国师。

清玄亲自为皇后祈福,又为她请了灵安寺最好的平安符,由太子亲手挂上床头。

太子一向以仁孝示人,这次更是日日请安侍疾,除了必要的政务以外,几乎整日陪在皇后病榻前。

清玄同我说起这些时,朝廷同意为军士供灯的圣旨也送到了灵安寺。

我去了小佛堂,把圣旨在长明灯前摊开,一字一字读给云骁听。

微风拂过,灯焰幢幢。

“就快了,”我在他灵前跪坐,“云骁,你在天之灵,一定要好好看着我把仇人送进地狱。”

清玄在身后陪我半宿,到此时来扶我,“跪了一夜,回去歇息吧。”

“明日东宫怕要召你,”我默默数了数日子,道,“太子该病了。”

他点头,“你放心。”

15

太子的确病了,却是心病。

皇后病了大半个月,渐渐有了起色,日日侍疾的太子却开始夜不能寐。

据说他无法入睡,一阖眼,做的都是噩梦。

白日要理政侍疾,晚上又不能安眠,这么熬了十几日,人终于垮了。

太医看过,都说脉象康健,安神汤喝了一碗又一碗,却毫无起色。

听说那日,素来温和待人的太子亲手挥刀砍死了一个侍女。

只因对方送去的汤药凉了几分。

“本性暴露了而已。”我一边饮茶一边听清玄谈及此事,“面具戴久了,会忘了自己原本是怎样的人。既然他忘了,我就帮他想起来。”

清玄去给皇后祈福是真的,请的平安符也是真的。

但那平安符里填制的符纸,我用特殊的香料炼过,又将整个符用此香熏制了数日。

闻来与檀香无异,但其中药效,足够让人跌入心魔。

心中无鬼事的人,闻着这香并无差错,可太子日日在病榻前,避无可避。

夜夜噩梦只是开始,日子久了,还会出现幻觉。

他的噩梦里有什么我不知道,但他最怕什么,一定会重现于他眼前。

“他请你去做什么?”

凉亭中,我给清玄斟茶。

“让我除祟。”他语气淡淡,“我赠他一柄桃木剑,又为他颂了场经。”

“剑里有什么?”

“只要不沾血,就什么也没有。”他说,“可惜,我才送出去,他趁手就用它杀了那个端药的侍女。”

“枉死之人,新生之灵多为怨气,沾在那剑上,都是他的罪业。”

“大师。”我笑笑地唤他,“这样的手段,非修佛之人所为。”

他品着茶,状似无意。

“若能渡你,我愿成魔。”

16

新佛堂要开,我得方丈允许,提前进去亲手浆扫。

我对神佛的每一分恭敬,都是在为云骁求一个安灵。

周遭清净,连采荷都被我支出去打水。

我身边空无一人,只觉耳后一痛,眼前就黑了。

再醒来时,罩头的黑布被人粗鲁掀去,光亮刺眼。

有人拿着一盏烛灯逼近面前,“王妃好啊。”

烛火滚烫刺眼,我被人按住,眼睁睁看着那火焰离我的眼睛越来越近。

就停在眼前一寸。

“这双眼睛看了太多东西,我若把它烫瞎,是不是就能安稳了?”

我勉强去看眼前人,陌生面孔,杀气森森。

有风在身周呼啸,身后居然是万丈悬崖。

面前十几步远,一辆马车静静停着。

见我默然不语,马车里伸出一只手,向这边虚虚一招。

举灯的人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拖过去,一把掼到马车前。

浑身散架般得疼,这疼让我彻底清醒。

我望向车帘,“是怕见我吗,太子殿下?”

静默半晌,车帘后终于传出一声冷笑,“掌嘴。”

17

凌厉掌风落下,我被扇得侧过脸去。

嘴里有腥甜血气弥漫开来。

我咬牙,一声不吭。

车帘掀开。

太子一身常服,侧坐在车内,偏头打量我。

“王妃果然好胆识。”他微笑,“看来薛裘那封信上说的是真的,你倒是查到了不少东西。”

“殿下收到信也有段时间了,”我擦去嘴角血迹,“却按捺到如今才来找我,不知是在犹豫什么?”

“小佛堂一闹,你收到警告,就该乖乖呆着。”他道,“毕竟你还是我小皇叔的遗孀,本宫原本没想赶尽杀绝。”

我笑了。

“太子殿下,”我问他,“您看起来憔悴了不少,午夜梦回,见着故人了吗?”

他皱眉,“果然是你搞的鬼……你到底做了什么?”

“您去查呀。”我笑得开怀,“殿下手眼通天,既然能买通薛裘陷害忠良,又何惧查不破我这点小伎俩?不如就从您身边查起,凡是亲近之人,一个都不要放过……”

我向前倾身,牢牢盯住他,“因为您也猜不到,到底是谁,效力于我。”

“疯妇!”

他怒气翻涌,冷笑,“你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?就算真的要把东宫侍从杀干净换个底朝天,又能如何?”

“连钟云骁都死在我手里,你一个小女子,又能如何?靠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戏,就想暗害本宫?”

他抬手一指后面悬崖,“今日我杀了你,把你从这扔下去,不会有任何人知道,本宫怜你寡居,送你和小皇叔团聚!”

杀手牢牢制住我,将我往崖边拖行。

崖底的冷风刮上来,夕阳正在山边坠落。

18

“唰”的一声,剑气如风。

抓着我的杀手手臂被一剑削下,伴随着痛呼,又被人一脚踹下了悬崖。

鲜血飘洒,红如夕照霞光。

那人袈裟染血,横剑逼退围上来的杀手。

然后一剑朝下,剑刃破土,直插地面。

他就这么把我挡在身后,只一剑立于身前。

“阿弥陀佛。”

他松剑站直,又成修佛之态,已染血的右手轻捻颈间挂着的佛珠,冲太子竖一掌念佛。

“太子殿下,”他一字一句,“还请止于此剑前。”

19

清玄的父亲曾是京城一流的剑客。

家学渊源,他也曾深谙此道。

但少时因仇杀家破人亡,他以佛子之名被灵安寺方丈收养,那之后,他再未握剑。

此刻,我愣在当地。

并不是为他突然出现。

太子迟早会对我下手,今日情景并不在我意料之外,采荷还留在寺中,见我不在,一定会去通知清玄。

是我要逼太子出手,而清玄一定能找到我。

我预料到千万种,唯独没有想到,他会拔剑。

显然太子也始料未及。

“国师,”他问,“您这是何意?”

“此处仍是灵安寺界内,殿下就要在此逼杀王妃吗?”

太子“呵”一声,“听闻国师与王妃旧情甚笃,您一心修佛,今日为了个女人,要一再破戒?”

“戒在心中。”清玄道,“不管殿下要杀何人,既然贫僧看到了,就不能不管。”

太子不再问,“既如此,那今日也得委屈国师了。”

他一挥手,几个杀手再度围过来。

清玄微微退一步,站到我身边,“别怕。”

身后就是悬崖,我们退无可退。

然而下一刻,变脸的却是太子。

数十个百姓身影渐渐出现在山道,将此间情景看得一清二楚。

我忽然懂了清玄的用意。

他微微躬身,“殿下,贫僧上山前正在寺中讲经,听闻王妃有难,百姓自发与贫僧一同前来。”

“杀我二人,易如反掌,”他意味深长,“但众生悠悠,殿下杀得尽吗?”

20

回寺时有小沙弥等在清玄禅房外。

“师兄,”他目光落在清玄染血的衣袍上,“师父在戒律堂等你。”

我下意识往他身前一挡。

“没事,”他淡淡一笑,“在这等我。”

我固执,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“今日之事,一定会闹上朝堂。”他摇头,“在皇上召见之前,你要想好如何应对之后一切。素和,最后一步了,不必担心我。”

我心神不宁地等在房中,到底坐不住,偷偷去了戒律堂。

十八个戒僧围在堂中,每人手里都是一根粗长戒棍。

灵安寺戒法严苛,戒僧下手从不手软。

清玄已脱下外袍袈裟,只着一层薄薄中衣跪在堂中。

我到时,他已受了五棍。

我眼见他后背渐渐濡出血迹,一棍接着一棍,他一声不吭。

我立在侧门外,采荷在一旁心疼地掰开我右手,“小姐别掐了,掌心都掐出血了。实在不行,您去拦一拦吧。”

“采荷,”我摇头,“他受完此罚,佛会原谅他。”

神佛在上,世间万事皆有因果,清玄今日所犯,罪孽都是我的。

勿怪他。

21

烛火盈盈,我为他褪下染血衣衫。

血渍半干,衣料牵连着破损皮肉,一点点往下揭时,能看到他肩头肌肉收紧。

“疼就喊,别忍着。”我轻声,“现在没别人,我又不会笑话你。”

他摇头,“不疼。”

擦净伤口,满背青紫高肿的棍痕交叠,我举着伤药,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下手。

“发什么愣?”他侧头看我,调侃,“昌安王从前久历沙场,你不会没见过伤疤吧?”

我一纱布按上去,他“嘶”地倒抽一口气。

我瞪他,“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贫?”

他静静一笑。

我想跟他道谢,却知言语苍白,憋了半晌只能问,“方丈骂你了吗?”

“师父修行数十年,早已心如止水,何至于为我这点事大动肝火。”

“那你呢?”

“我什么?”

“今日崖上,”我措辞,“你其实不用……”

他打断我,“我怕来不及。”

我手下一顿。

“只差一点,”他闭眼,“我差点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扔下悬崖,若没赶上那一步,我不敢想。”

他回头,看着我脸上的巴掌印。

又沾了我手中药膏,轻轻往我脸上敷。

“也许你不信,但那一刻,我什么都顾不上。”

药膏有些凉,他指尖的温度却长久地停留在我脸颊。

“素和。”

我应一声。

“我破了杀戒。”

我再“嗯”一声。

“所以我不成佛。”他凑近一点,小心翼翼抬手,一点一点将我纳入怀中。

“你能不能……别推开我?”

22

我静静坐在他怀里。

一丝风来,烛火灭了。

周遭黑暗,他却像知道什么,轻轻抹掉我眼角的泪。

“别哭,”他声如叹息,“别哭。”

我伏在他肩头,喉间哽咽。

“云骁的灵柩回京时,我见过他最后一面。”

“你说得对,以前他从战场上受伤回来,我也会替他换药包扎……可我从未想过,一个人身上,能有那么多血洞。”

“他受了二十三箭,全身上下,全是……”

“我拿着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家书,哭到咳血昏迷。再醒来时,我就跟自己说,这辈子,无论要用什么手段,无论要用多长时间,我都要为他报仇。”

“我知道,”他哑声,“我陪你。”

“我好疼啊,”我喃喃,“阿傅,我的心好疼。第一次是你离京,后来是云骁死。”

“你叫我不要推开你,那你告诉我。”

“你当初为什么要走?为什么要回来?为什么不早点回来?”

“为什么你们……都要离开我?”

在这寂静漆黑的夜里,他像被击中,剧烈咳嗽起来。

月光悄悄爬过窗棂,洒在我们身上。

我们在这样的月色里拥抱。

可彼此都疼。

23

皇帝召见这日,是个好天气。

出门时我抬头看天空。

阳光很好,但不刺眼。

这样的天气,适合沉冤昭雪。

24

太子截杀我的消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,虽然那日他最终没有得手,但如清玄所说,悠悠众口,他堵不尽。

御书房中,皇帝问我当日情形。

其实百姓们离得远,大概只能看到我和清玄与太子对峙,至于其中缘由,他们并不知道。

我跪倒,“陛下,前户部侍郎薛裘流放当日,臣妇曾送他出城,那时他曾提及他与太子往来经手的账本。”

“他将账本嘱托于我,”我将账本奉上,“其中内容臣妇不敢置喙,请陛下亲自过目。”

这账本是真的。

当日拦截下来的信,我让人按薛裘的笔迹誊抄一份,原样封好送给丰翠楼,唯一隐去的,就是账本的信息。

与虎谋皮,薛裘想必也是为自己留保命符,将他与太子多年往来所行受贿贪污的桩桩件件,全都事无巨细地记在上面。

太子只在那信中看到了薛裘关于我的警告,却不知关键并不在此。

皇上将账本一页一页翻了,御书房中一片沉寂。

片刻后,他将那账本砸向一边的屏风,怒喝,“你自己看!”

屏风后,太子膝行而出,恨恨拜倒,“父皇,儿臣冤枉!”

他看向我,“昌安王妃与薛裘狼狈为奸,就是为了陷害儿臣!”

他在这里,倒也不奇怪。

皇帝想必是想先听我说,但又不可能只听我的一面之辞。

他要我与太子当面对质。

那真是……太好了。

25

我惶恐拜倒,“陛下,薛裘曾任户部侍郎,您若怀疑,大可将此账本字迹与他昔日笔墨比对。”

“当日灵安寺后山,太子就是为逼臣妇交出账本,才痛下杀手。若非清玄大师及时赶到,臣妇早就命丧崖底!”

“你撒谎!”太子怒斥,“你个贱妇,嘴里没有一句实话!薛裘早就死了,你现在在这里信口雌黄,贪的就是一个死无对证!”

我俯首磕头,并不看他。

他只能狡辩,因为他也拿不出反驳的证据。

薛裘那封信上写了云骁战死的真相,他万万不敢拿出来。

高座静默,皇帝在沉思。

只凭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账本,扳不倒仁德贤明多年的太子殿下。

我当然明白这一点。

账本只是个开始。

“陛下!”有人匆匆而来,随侍皇上多年的老太监在门口行礼,“宫门外聚集了一堆百姓,说……”

皇帝一眯眼,“说什么?”

“说要为昌安王妃陈情!”

26

“那些百姓说,当日在灵安寺后山,是太子步步紧逼要杀人灭口,他们都可以作证……”

“把他们撵走!”太子恨声回头,“一帮无知小民知道什么?御林军呢!宫门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跪的吗!”

公公犹豫,“殿下,不光只有百姓……国师也在。”

皇帝吩咐,“传召国师。”

片刻后公公去而复返,“回禀陛下,国师说他当日为救王妃破戒,如今身负杀孽,不敢以国师身份面圣,就在宫门前同那些百姓一起跪着,只让老奴转告陛下一句话。”

“说。”

“国师说,”公公道,“佛门弟子、市井百姓、天潢贵胄,都是众生。”

皇帝沉默良久,一声叹息。

“素和,你起来吧。”他叫我名字,“账本之事,朕会着人详查。至于太子对你所行,谅他一时冲动,望你看在云骁的份上,莫要与他计较。”

他喊太子,“孽子,还不起来向你皇婶赔罪?今日过后,你就在东宫禁足,事情水落石出之前,不准出来!”

这意思不言而喻。

薛裘早就死了,可太子仍是太子。

今日过后,能不能查出什么,谁都不知道。

正如我所料,公道和血脉,哪怕是九五之尊,也不一定能说出孰轻孰重。

我站起身,眼看太子也站起,神情愤恨,却忍着一口气,要向我弯腰行礼。

我上前一步,扶住他。

在皇帝看来,就是我识大体不让太子屈尊赔罪。

但我在扶住他手臂那一刻凑近他耳边,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,说:

“殿下,云骁他在看着你呢。”

27

“疯妇!”

他一把推开我。

我跌倒在地,撞倒了一旁的花架。

琉璃花樽应声落地,清脆一声。

琉璃碎裂之声,就像那日在东宫,太子亲手杀那个侍女时,药碗落地破碎之音。

“啪。”

太子的神情在这一瞬间,乱了。

28

御书房中只有我、他,和皇上。

他在房中环顾一圈,目光最后落定在皇上所在方向。

“是你……”他颤颤抬手,指向高座,“是你回来,要报复我!”

皇上皱眉,“你在胡说什么?”

“是你!”太子缓缓向他走去,“钟云骁!你活着让我寝食难安,死了还要回来纠缠我!”

我随他手指方向,去看皇帝。

云骁和皇上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,皇上虽年长多岁,但眉眼间,很有几分相像。

有这几分就够了。

太子做了那么久的噩梦,他最害怕的人,一定会重现在他眼前。

御书房内,太子神情迷乱如妖鬼。

他一步一步向皇帝走去,“本宫杀你,是拨乱反正!你军功太高,有朝一日本宫坐上皇位,你就是最大的威胁……钟云骁,你非死不可!”

我跌坐在地,泪眼凄凄向皇帝,“陛下……殿下他在说什么?”

皇帝脸色惨白。

他喝道,“逆子还不站住!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太子放声狂笑,“你战无不胜又如何,最后还不是在本宫手里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!父皇信你又如何,这皇位早晚都是本宫的!等本宫继位,还要将你挫骨扬灰!”

“逆子!!”

皇帝抄起案上镇纸,向他脑袋砸去。

29

血流覆面,他束发的玉冠也被砸歪,但他还在笑。

“钟云骁——”他跳起来,向皇上扑去,“不管你是人是鬼,本宫都要灭了你!”

衣袖飞扬间,桃木剑在我眼前一晃而过。

“来人啊——护驾——”

“陛下小心!”

一片混乱。

房门从外开,御林军冲进来。

我飞身而起,挡在皇帝面前。

近在咫尺,桃木剑刺进我的肩膀。

我一把抬手,死死按住了太子的手。

他无法把剑从我肩头拔出去。

在他身后,御林军的森冷长枪已举起。

“噗。”

尖刃扎进血肉的声音。

我低眼,看见数十把枪尖从太子胸前透出。

鲜血溅上我的脸。

30

受贿账本、宫门陈情。

都不是关键。

真正的杀招,从太子中了迷香夜夜噩梦开始,就已经悬在他颈间。

我要做的,是把他一步一步逼到皇帝面前,给他压力,让他疯狂。

我要他死。

死在众目睽睽中,死在疯癫弑君最彻底的罪名下。

为此我愿以身做饵,踏足地狱也在所不惜。

我做到了。

他就在我面前,被扎成了刺猬。

31

皇上受了刺激,昏睡不醒。

昏迷前下令封宫,我也被留在了宫内。

暮色四合时,我独坐在公公安排的偏殿里,望天出神。

身后“吱呀”一声,殿后的小窗被人掀开。

我没回头,“你这翻窗的习惯真是改不了了。”

清玄步步走来,眼神先落在我肩头。

我说,“御医已经包扎过了,伤口也不深。”

他停在我面前,最终只抬手将伤口处破损衣料整了整,“我知道,那剑是我做的,剑刃用过一次就会卷。”

所以只杀得了那个无辜侍女,却杀不了我。

我把宫中情形讲给他听,“陛下下令封锁消息,只怕要等他醒来才能见定夺。”

“嗯。”他点头,“我也听说了。”

我顿了顿,“太子死了。”

“阿弥陀佛。”他说,“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。”

好像没什么要交代了,我又沉默下去。

“素和,”他唤我,“不管结果如何,此事过后,你不能再呆在京城。”

自然是待不了的。

不管太子犯了什么错,我作为当局人,留在京城,活在皇帝眼皮底下,就是日复一日揭他的伤疤。

我一笑,“所以我正在想出宫后去哪儿呢。”

他在我面前蹲下身来,眼神如海,“跟我走吧。”

我静静看他。

“天下很大,还有很多好看的风景、有趣的人和事,”他说,“不要把自己困在这里,我带你去看。”

32

太子结党营私、谋害忠良、行迹癫狂、犯上弑君。

皇帝醒来后消沉了几日,最终下旨废黜其位,尸身永不入皇陵。

圣旨下达的第二日,皇后也自请废黜,要一世闭宫修禅,为儿赎罪。

我出宫之日,那一袭白衣袈裟侯在宫门外,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像。

我走向他。

走近了才看到他手中居然提着一壶酒。

“今日方丈带师弟们出外讲经,寺中无人。”

他一见我狐疑样就笑,“我想你出来后一定会去佛堂见王爷,来时顺带买了壶酒,大仇得报,当饮一大白。”

如今佛堂已经修得很好了。

云骁的长明灯和军中将士的摆在一起,日日旺盛,受人敬仰祭拜,享不竭香火。

站在堂中看,那盏盏灯火,如漫天星辰。

他也是星辰之一。

我将杯中酒洒到地面,陪饮一杯。

“云骁,”我轻轻喊,“我要走了。”

“我会好好活。”酒很香,熏模糊了我的眼睛,“因为我知道,不管我在哪,你都会在天上看着我。”

清玄在寺门前等我。

寺门外那株老梧桐,叶子正开始泛黄。

他接过我的行囊,问我,“想先去哪儿?”

我想了想。

“历城吧。”

(正文完)

番外1

新帝继位没多久,灵安寺的老方丈病重不起。

灵安寺是皇寺,方丈在寺中操持了一辈子,收了很多弟子,但最出众的,是常年云游在外的清玄。

人们都说,清玄大师天生佛骨,生来就要普度众生。

清玄不常在京,修的是万里禅道,所过之处,都是受过他布道的人。

只听说,前些年回过一次京城,没呆多久就又走了。

那时新帝还是十几岁的孩子。

废太子死后,他从众皇子中被选中,做了新的储君。

父皇的身体从那时开始就不大好,盯他却盯得很紧。

他兢兢业业完成学业政务,不敢怠慢。

这一晃便过了许多年。

方丈这次病得很重,他派御医去看过,都说年事已高,药石无医。

他亲自去探病,修了一辈子佛的老僧病容苍白,眉目却释然。

“时候到咯,老衲该登极乐了。”方丈眉眼弯弯,“陛下放心,老衲的身后事,自有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操办,不劳朝廷费心。”

“哦?”新帝便多问一句,“不知是哪位大师?方丈的意思是,这灵安寺,也交由他来主持吗?”

“是啊,”方丈笑答,“昨日才收到的信,就这几日便回京了。陛下应该也听过,他法号清玄。”

果然,没两日,新帝就见到了清玄。

他身上月白袈裟已有些泛旧,风尘仆仆的,却掩不住通身淡泊气度。

正跪在病榻前听方丈问话。

新帝没让人通传,就站在门外等师徒二人叙话。

间或听到一两句,是方丈在问什么故人可好。

老方丈圆寂后,清玄主导丧仪,接任灵安寺住持。

仪式需要皇帝在场,新帝前夜便宿在寺内。

山寺寂静,与皇宫气氛截然不同。

他屏退侍从左右,在寺中独自散步。

正碰到清玄在某间佛堂内念佛,面前摆的却是……

一碗酒。

堂内长明灯燃,清玄听到他的脚步声,回头来却不见慌乱,“陛下。”

新帝好奇,“佛门净地,大师这是……?”

“贫僧来替故友向英灵敬一杯酒。”

他再打量一眼佛堂,忽然明了,“这是朕昌安皇叔的灵位。”

“是。”清玄颔首,“陛下还记得,有心了。”

“皇叔忠魂为国,朕当然记得。”新帝叹息,“先皇在时还时常念叨,说偌大一个王府,如今空落落的,实在是不像话。”

“皇叔虽无子嗣,早年却是娶过妻的。”

他注视着那些灯盏,随口道,“只是王妃婶婶当年只留下一封辞别信,自此就杳无音讯,若她能回来主持王府就好了,皇叔英灵在此,也不会寂寞。”

清玄随他目光一同去望。

清隽出尘之人,眼神悠远。

“古语云,天涯咫尺。”

他微微一笑,竖掌道,“不论她在哪里,同心之人,都不会寂寞。”

番外2-清玄

离京第二年,清玄听到了昌安王娶妻的消息,王妃是沈素和。

她嫁人了。

还好,她没有为他蹉跎太久。

他与她并非一个世界的人。

少时经历全族被灭的惨痛,若不是灵安寺方丈用佛法渡化,这世上多的就不是清玄,而是一个堕入杀戮的狂魔。

他没有再执着于复仇,菩提天地容纳了他,让他从此有了栖息之地。

他以为此身此心早就死寂,就算她日日在身边,那偶尔颤抖飘动的,也不是他的凡心。

直到布道途中遇到薛裘身死,他难得起了疑心,往下追查。

查到所有真相那晚,他枯坐一夜。

她在为昌安王报仇。

他与她少年相识,知道她执拗倔强,下定决心的事,决不会轻言放弃。

就像她曾不遗余力靠近他,拼尽全力挽留他那样。

于今她是为了钟云骁,把命都要豁出去。

她要杀的人太难触及,单凭她自己,难免不会玉石俱焚。

她或许不怕,可他却怕了。

他整夜无眠,第二日清晨,启程回京。

正赶上她在小佛堂被人围攻。

那根长棍落在她背上时清脆一声,让刚踏进佛堂的他脚步都有些不稳。

她长大了。

阔别五年,她出嫁、丧夫、寡居,一个人支撑起空荡王府,重遇时的这一眼,他才惊觉。

记忆中那个跟在他身后黏糊耍赖的小姑娘,早已变了。

没变的其实是他。

那时他和她说,尘缘于他如同秋叶,早晚零落成泥。

可后来四方云游,他才发现,年年有秋,便年年都会有秋叶。

他在无数飘零秋叶下诵经念佛时,才知道尘缘如影随形。

就像重逢后,他再也无法克制的心跳。

方丈看出他的心意,只叹,“佛在成佛前,也曾是人。”

他说要陪她报仇,她一开始是不信的。

她眼中已没有从前看他时的光,始终对他保有余地。

是他按捺不住,撒了修佛后的第一个谎,说薛府有邪祟,亲自去做了场莫须有的法事。

这才惊动了她,逼得她来相见。

他是懊恼的,又有些心疼。

可当初是他先转身离去。

他没有立场、没有资格,对她做出任何苛求。

就只能帮她完成心愿。

哪怕要走悖逆之路,最后连手上都沾了血。

戒律堂里每一棍,都是他犯的罪业。

他自欺欺人、违逆本心、负人真情,如今又沉沦妄念、罔顾佛法、私心犯戒。

佛家三毒贪嗔痴,尽在他身。

他该受。

路走到这,成不成佛对他已无意义。

她在他怀中痛哭,哭的是丧夫之痛、离别之苦,对他来说,都是揪心的疼。

她十五岁时,他送她那根檀木簪,望她静心。

如今她做到了,心不能止的却是他。

后来她随他一同离开京城。

到历城时,她在城中街道逗留许久,而后登上城楼,看人潮熙攘从晨起到日落,深夜时吹着城楼的风,静默着远眺城外。

那里有一缕她牵挂的魂。

她是来见他的。

而他,除了陪着她,什么都做不了。

后来许多年,他陪她走过很多地方。

接到灵安寺传信时,他们正在山林溪流边淌水摸鱼。

他读完信,她像是猜到什么,平静问他,“你要回京啦?”

他抬头。

面前女子挽发挽袖,赤着双足在溪水中淌步,鱼从她脚下溜走,激起水花四溅。

她一边笑一边抹脸上的水,“那我今晚给你做顿好吃的,就当给你践行了,放心,鱼是我的,你全素。”

他静静瞅她半晌,最终也一笑,“好。”

其实只要你开口,我就不走。

但我知道,少年时与你一起吹过的山风、望过的夕阳,不会再回来。

他回了灵安寺,接任住持。

从此青灯古佛,再无杂念。

也许尘缘万丈,唯愿她能做一缕自由的风。

(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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